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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淮所在的村子名叫下溝村, 十幾年前顏瑟自己來的時候這裏還是一片平坦，幾家磚砌的房子便叫村中人人稱羨，姚淮跟顏雅琴好上之後, 家裏的土胚房便改成了磚瓦房, 青磚紅瓦，當時在村中也是一絕, 後來兩人離婚, 他做的事叫顏雅琴恨之入骨, 被趕回來後，顏雅琴應該是忘了這座她出錢蓋的房子，因而至今完整。

姚淮平時住在小學校裏, 不怎麽回來，如今病的難以起身代課, 便在家自己住，他的母親數年前已經去世，幾個姐姐各有各的生活，又因為當年跟顏雅琴離婚, 姐弟之間徹底鬧翻，多年不再往來。

真要說起來, 都是錢鬧的，人要是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塊餅子，還能彼此分著吃, 全了這份手足情, 可一旦其中一個富了起來，其他人便眼紅的厲害，這個想要那 * 個也想要, 弟弟沒有沒關系，弟媳婦有，那不就跟弟弟的一樣？

仗著自家出了個男丁想吃人家絕戶，卻不曾想顏雅琴不是好惹的，逼急了一毛錢都不給你，灰溜溜地被趕回老家，竹籃打水一場空。

叫姚淮去求和姚淮不願意，眼睜睜看著到嘴的鴨子飛走了，換誰誰不惱？要是沒見識過也就算了，在首都生活過，有車有房有工作，眼看成了人上人，一朝跌落深淵，這份恨意全都轉嫁到了姚淮身上，當年為了給他上大學，幾個姐妹拼死拼活，現在靠他沾了點光，就落這個下場，誰能高興？

現在村子裏不少人家都蓋起了樓房，當年紮眼的青磚瓦房，現在看起來便顯得如同一個小矮子，毫無氣勢不說，還有幾分萎靡。

這房子的歷史比顏瑟的年紀還要大，墻皮斑駁，破舊不堪，一看便是很多年沒有休整過了。

盛嶼租的是很普通的車子，不算紮眼，平時閑著沒農活，村裏人習慣蹲在巷子口侃大山，眼見車子停在姚淮家門口，倒也沒怎麽驚訝，畢竟姚淮當了這麽多年老師是盡心盡力，他生了大病，不少學生都來探望，現在大家基本都不記得從前姚淮娶了城裏的千金小姐，只知道他是個勤勤懇懇的好老師了。

不管是愛還是恨，是痛苦還是後悔，都會在時間的流逝中被撫平。

“你們倆是來看老姚的吧？”

一個蹲在路口的中年男人問，“是老姚學生啊？”

姚淮所在村小匯聚了周圍幾個村子的小孩，過去這麽多年，很多小孩都長大成人留在城裏工作，村裏人不可能全都認識。

“誒，這倆長得可真俊。”一個嬸子說，“一看學習就好。”

雖然不知道長得俊跟學習好是怎麽掛上鉤的，但被人誇了盛嶼還是沖他們笑，“叔，嬸，我們是來看姚老師的，這就不跟你們寒暄了，我們進去了啊。”

顏瑟沒說話，看著盛嶼打開後備箱，他買的東西太多了，大包小包的，一個人不好拿，兩人一起也提不了，熱情的叔嬸立馬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過來幫忙，還誇盛嶼跟顏瑟有心，舍得花錢，說老姚能有這樣的學生真是有福氣。

畢竟這買的實在是太多了，不僅後備箱裝滿了，後座也沒閑著。

比起跟人打招呼的盛嶼，顏瑟從頭到尾只勉強笑了笑，她看著那扇虛掩的大門，看得出來這門從前應該是紅色，只是上面的漆皮都掉的七七八八，叔嬸們提著東西浩浩蕩蕩進了門，進去就喊：“老姚！老姚！你學生來看你啦老姚！”

顏瑟站在車子旁邊，突然生出一種想要拔腿就走的沖動，適時一只溫熱的手攬住她的肩頭，叔嬸們興高采烈地進去，剩下他們兩個在外頭，擡眼看見盛嶼溫柔的眼眸，他在她額頭親了一下：“沒事，有我呢。”

之前顏瑟覺得自己一個人來也行，沒什麽應付不來的，可現 * 在她無比慶幸他陪著她一起。

“嗯。”

這會兒正是下午，姚淮沒查出這個病之前便時常感到燒心疼痛，只是他一直沒當回事，且手頭也沒什麽閑錢來治病，後來嚴重了才去醫院，查出來就是基本沒救的大病，他自己也坦誠，不願浪費錢，幹脆回家，自己照顧自己，每半個月去一趟醫院，縣城醫療條件十分有限，無非就是回家等死而已。

聽到有人喊他時，他正在燒水，現在身體不大行，基本坐下去，站起來都得好一會，自己弄了根木棍當拐杖，拄著出去時，那麽多人裏，他一眼就看到了心心念念二十多年的女兒。

一眼就認了出來。

隔著這麽多人，姚淮突然有了力氣，他連拐杖都忘了拿，踉蹌著往前走，被村民扶了一把，他卻來不及道謝，只癡癡盯著，生怕是自己的幻想，看錯了人：“瑟瑟……瑟瑟！是瑟瑟嗎！瑟瑟！”

這副模樣又讓顏瑟想起自己偷偷來看他又偷偷離開，他卻在後面追著車喊她的那一幕。

盛嶼先一步上前扶住姚淮的手臂，免得他激動過度暈過去：“伯父，你小心點兒。”

姚淮的目光在他跟顏瑟之前來回看，而始終沒出聲的顏瑟，終於緩緩開口，叫了一聲：“爸爸。”

這下連村裏的叔嬸都驚了！老姚還有個閨女？！他們怎麽沒聽說過？！

跟姚淮年紀相仿的這批人，當初都是聽著姚淮的故事長大的，畢竟姚淮那是村裏上學的獨一份，永遠都考第一名，還順利考上了好大學，把家裏人都接去享福，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又回來，聽說是離婚了，大家知道的也不真切，從那之後姚淮就在村小當老師，這一當就是好幾十年，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也不願意，前些年老太太死了，他就一個人過，一些小孩成績好家裏不給上學，他挨家挨戶做工作，甚至自己出錢，那些微薄的工資全砸在學生身上，但他居然還有個女兒？

這姑娘看著就不一般，不像是小地方養出來的。

一時間，大家有無數問題要問，盛嶼連忙攔著他們，讓顏瑟跟姚淮進屋裏去，他負責跟叔嬸們嘮嗑，有啥問題都來問他，保證是個合格的發言人。

姚淮緊張地站著，面色局促：“屋裏，屋裏有點簡陋。”

這還是保守的說法，那何止是簡陋，簡直是簡陋的不能再簡陋，除了床跟桌子，幾乎沒什麽多餘的東西，打掃的倒是很幹凈，但這麽多年沒翻新的房子，前後左右都是別人家蓋起的樓房，采光很不好，大白天的裏面也有些黑，照不進光來。

他怕她裙子被弄臟，還用衛生紙把凳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手都是顫抖的。

這輩子他沒想過還有能聽到女兒叫爸爸的一天，這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做夢都是她哭喊著叫爸爸的模樣。

後悔嗎？

後悔的。

年輕氣盛時不懂得，老了才明白那時的 * 自己有多麽卑劣可笑，如今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惟獨女兒他永遠無法不去奢望。

顏瑟一直沒說話，他又急著起身給她倒熱水喝，家裏有學生送來的牛奶，他也想問問她喝不喝，顏瑟本來想說別麻煩了，可是不知為什麽，就沒有說出口。

姚淮用熱水把杯子燙了又燙才給她倒上，又拿來牛奶跟水果，堆在顏瑟跟前，顏瑟原本以為自己見到父親會很尷尬，但事實上兩人坐了下來，相對無言，只有沈默。

姚淮是想說話的，只是不敢說，他深知女兒反感自己，她長大了，懂得是非，對於當年他的所作所為，他感到羞愧、卑劣，尤其是想到自己對女兒而言是這樣一位羞於啟齒的父親，那種深深的自厭感就又來了。

顏瑟只是在想，他老了好多好多，跟母親比起來，像是兩代人了，誰也沒法把他跟那個風度翩翩英俊溫柔的才子掛鉤，他滿頭白發，眼角密布細紋，瘦得身上的衣服看起來空蕩蕩，與她記憶中的爸爸完全不同。

“爸爸，別忙了，我不餓也不渴。”

姚淮訕訕地收了手，又不敢跟顏瑟對坐，兩只手擺在衣角處，竟似是那些犯了錯被他叫進辦公室教育批評的孩童，忐忑恐慌，不安。

顏瑟道：“我這次來是想帶你去做個徹底的檢查，同時也想問你，願不願意簽訂藥物試用協議……”

屋子裏的父女倆在說什麽，外人不得而知，但當顏瑟從屋子裏出來時，只看見叔嬸們嗖的朝自己看，雙眼放光，再仔細看的話，似乎還有幾分敬畏在裏頭，大抵是會讀書的人見得不少，但像老姚閨女這麽會讀書的，那絕對是頭一份兒！

尋常見到村子裏的大學生放假，叔嬸們都會問問有沒有空，要是有空幫自家孫子孫女輔導輔導，對著顏瑟那是啥都不敢問，怪不得下車時見這姑娘感覺就不一般呢！

顏瑟不知道盛嶼說了什麽，叔嬸們再好奇也沒朝她跟前湊，這讓顏瑟悄悄松了口氣，她實在是不擅長應付這樣的熱情，饒是知道大家沒有惡意，也不習慣。

等叔嬸們走了，盛嶼才正式跟姚淮打招呼：“伯父你好，我叫盛嶼，是瑟瑟的男朋友。”

說著還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姚淮。

姚淮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才接過，看看盛嶼，又看看顏瑟，似乎是想說什麽，現在盛嶼知道老婆那不愛說話什麽事兒都朝心裏憋的性格是遺傳自誰了，他笑著說：“伯父，我跟瑟瑟都還沒吃午飯，您看，要不把您家裏廚房借我用一下？”

他像是完全不知道這父女倆間的事兒，以一種格外自然熟稔的語氣開口，要是顏雅琴女士在這兒，肯定半點面子都不給，偏偏姚淮跟顏瑟一樣，兩人就默默地看著他，盛嶼特自來熟，也正因為有他在，顏瑟悄悄松了口氣。

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麽和父親相處。

這麽一想，無論 * 是跟母親還是父親，在她最茫然最無助的時候，盛嶼總是在她身邊。

像是太陽一樣，照進了她心裏沒有光的地方，讓所有傷口漸漸開始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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